我以为，真正有作为的作家，要从史的角度估价自己。
当前我们对作家尊崇有加，一作介绍都是“著名作家”，“有重要影响”的作家。因此，现在要是称谁为“二流作家”，那简直就是骂人。干这一行，谁不愿意当一流的呢？我看古今中外皆然。近来读几本董鼎山和冯亦代的随笔集，提到美英作家的此类趣事不少。董、冯二氏都精熟于英美文坛，讲来头头是道，又多趣味。英美作家还是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属于一流作家的标志，虽然有不少的该获此奖的作家未能获得。先说大家都熟知的海明威，他看到福克纳早两年得到此奖，心里十分痛苦，溢于言表。其实，也许比他更有影响的作家博尔赫斯，一生未得此奖。他在乎不在乎？在乎。他以玩笑出之。他说：“我是那个从未获诺贝尔奖的拉美作家。斯德哥尔摩那些家伙们以为他们早已颁给了我。”这话可以认为是“多味果”，辛酸、辛辣、嘲人、自嘲，都有。董鼎山崇敬美国的E．B．怀特，怀特未获奖，董鼎山几次写到，深为不满，而且惋惜。他说，“他的作品太‘零碎’”，才未得奖；但他是可以与获奖者史坦倍克和福克纳“相提并论”的。这就是说，董认为怀特是一流的，而且他就说怀特在当代美国散文大家中“坐了第一把交椅”。美国批评家埃德蒙·威尔逊应当说是第一流的，不知为什么得罪了海明威，海明威在与朋友的信中，就骂威尔逊是“第二流”的，其表现则是愚笨、无知，等。可见外国也把“二流作家”当作骂人话。或者不含骂人意思，也是叫作家不大爱听的话。短篇大师契弗被称为“美国的契诃夫”，可谓了不起。但是他在美国总被文学界视为“二流作家”，他是非常伤心的，晚年悒悒不乐。英国有位毛姆，他的小说集我们都译全了，那是了不起的作品。但他在英国也是被看作二流作家的，他当然也不高兴。不过此君也如前面说的博尔赫斯那样，以调侃语诉内心的辛酸。冯亦代先生说，“毛姆曾经自嘲为二流作家中的祭酒”，祭酒者，清代国子监（大约相当于社会科学院）的头头也。不过我在另一处见到，毛姆当时说的是：我是二流作家，但是请记住，我是二流里的第一名。请大家想一想，二流里的第一名，同一流里的末一名，谁分得清呀。所以，看得出，他还是要入第一流。我读到清代孙星衍的《随园随笔序》，其中提到作者呈他的文学前辈袁子才的诗有句云：“我愧千秋无第一，避公诗笔去研经”。袁子才似乎很得意，把此句记到他的《随园诗话》里了。可见孙星衍也想争出某一方面的第一。写诗不行了，因为有前辈大诗人袁子才的阴影。但是研经就能行？当时经学的成就更大，大师更多。我看孙星衍写这诗，不过是为了讨老诗人的高兴罢了。袁子才似乎太认真，视自己为不可超越的“一流”。
其实我们可以跳出当代语境，以文学史的用语去看“二流作家”。可以说，当个二流作家也就不易，而且，挺好。就以上面提出的一大串人名来说，都甚是了得。可是进入文学史里，谁属第一流？也许海明威和博尔赫斯可以？其他人都不行，包括袁子才。对相当多的“著名作家”来说，且不谈一流二流或三流（三流也了不起），你就不会入“流”。不，不会有您的姓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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